从工人到组长:升迁还是另一种压榨?

从工人到组长:升迁还是另一种压榨?

在制造业的流水线工厂里,“班组”通常是最小的生产单位,多位直接从事生产的工人,加上他们班组长的管理,组成了昼夜不息的产能。班组长和普通工人之间的关系亦远亦近:班组长都是由升职的工人担任,担任长期工、有较高的学历、表现优秀等等因素让工人不难晋升到班组长。但同时,班组长代表着工厂的任务,在工人面前是督促产出、行为管理、施加压力的形象,是工人最频繁接触的,但是和工人们站在对立面的岗位。

网络上工人的记事中,工人和班组长之间的矛盾经常发生。如何去了解这一切的症结?在一个个“好”或“坏”班组长的面孔后,他们是否也有普遍的、被资本压榨的困境?

升职的工人?班组长的职责解构

班组长的工作职责内容繁多,包括但不限于生产管理与协调,安排组内工人在流水线的工作以保证进度;质量监督,确保产品符合质量标准;安全管理,确认安全操作规程的执行;设备工具管理,包括对其定期的检查与维修;总体来说,一个班组能够正常运行的所有因素,都是班组长的负责范围。

以下是一则班长招聘内容:

生产班长(岗位职责)
职位描述
岗位职责:
- 根据生产计划做好生产人员管理,包括人员的调配、培训指导、激励、评价和考核;
- 督导生产作业管理,确保生产作业有序、按时、保质地完成;
- 负责本区域现场5S管理工作,跟进落实不良点的改善;
- 监督本区域员工质量管理行为,并督导质量问题的改善;
- 负责对现场物料、半成品和成品进行建账管理,参与车间盘点工作,确保盘点的准确性;
- 协助技术人员合理有效平衡生产能力,提高劳动生产率,降低生产成本;
- 配合生产主管做好其他工作。

任职资格:
- 中专以上学历,有3年以上制造业车间班组管理经验;
- 熟悉塑料冲压及从事注塑管理工作者优先;
- 做事认真负责,有良好的执行力和团队合作精神;
-勤奋、能吃苦、有耐心,善于人际沟通。能够适应轮班作业。

具体反映在工作内容上,通常是:集合员工开早会,总结生产情况和发布新的工作安排;管理员工、生产线之间的的交接;在现场检查工作进度,产品质量,以及保证5S规范(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如果有缺少的设备需要及时维修,缺少的物料则需要联系其他厂商;最后开会总结进度,和上层主管汇报。工厂的正常运行和利润,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班组长的工作量之大和工作内容之繁复。网络上工人的留言如是说:

“我20岁干的班长到现在,心累啊!产量计划、三定、得率、劳效、TPM、质量、安全等等,脑壳都大了,各方面都要管控到,现在白天睡都睡不着”
“技术工、维修工、水电工、文员、物料员、思想辅导员、钳工、模具工、QC。这就是我现在的工, 一个字,累,两个字,好累”
“干了五年最多的时候带了八九条生产线,忙到人家下班我都不知道咋回事,一月瘦十来斤”

是看得见的管理?班组长功能为何

在冗长的工作内容之外,是班组长工作性质的难题,因为他们需要接受指标、发布任务,如此“承上启下”的工作承担的不仅是人际交流的压力,在如今的环境下,更多是资本对工人的压榨和工人反抗的冲突点。上层领导为资本提升利润的决策要转嫁给班组长来完成,例如大幅提升产量所需要工人加倍劳动时,班组长要负责下达命令、严苛管理。若是上层领导想裁员降成本时,班组长需要去辱骂工人、暴力管理,以服从性测试的方式把工人逼走。同时在情绪价值方面,班组长通常要把来自上层领导的指责全部接受,也要管理来自工人的不满情绪,双方的交流上升成语言冲突甚至暴力也屡见不鲜。劳资的冲突,在班组长的工作中尤为凸显。

“每天早上主管召集所有组长开会,就像清朝皇帝上早朝一样,只不过是少了三跪九叩罢了。那些组长天天被骂:你们不去要求下面的员工,产能不达标你们有什么动作,你不治理员工我就治理你,等等这样的话。”
“说好听点是,班组长其实就是个顶岗的,工作量直接翻倍,每天得提前到岗,下边还得应付各种通报、检查、整改,检修是不回来你去修,新员工来了你去培训、测试验证,你得全程盯。少要应对主任主管工作的指标压力都要平衡,前后岗位的工作配合,底下呢,还得哄着那些老油条,每天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微信步数2万起。收到消息随时回复,开不完的会,整不完的改,扯不完的皮,交不完的罚款,该出成绩呢,是领导的功劳,出了问题都是班组长。“
“我带了七十多号人 每天不是在挨叼就是在挨叼的路上,今天写原因,明天写对策,比上学时候写的检讨都多”

受限的报酬和职业发展空间

对于工厂如此重要的岗位,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班组长的待遇。在流水线工人和班组长的印象中,班组长的工资仅比普通员工高得有限,绩效奖金也只是千数元。和普通工人一样,班组长的报酬和工作内容和产出完全不匹配,优秀工作的报偿很难得到承认,绩效报酬不够,反而会因为生产线上的错误被罚款。于是工人们很多不愿意做班组长,他们普遍认为得不偿失。

“工资五六千,像拿了五六万一样,晚上还睡不好。”
“宁愿拿6000的单纯干活,也不拿八千的领导,压力大,活多,每天都烦躁。”
“我一个月才6000多,平均每天管着60台左右数控,上班忙到下班,累死累活的,又要管产量又要质量又要修机器”
“我一个班长。一个月才一万多点,年终奖才四万,产量奖旺季才二千。六台机器,只要出了问题连带最低都是二百起步,人员不够还要自己招人,产量低了也要被说。”

不仅工资待遇不能够报偿劳动,班组长岗位的晋升空间也很有限。虽然工人们普遍认为升职到班组长相对容易:开放性思维,愿意学习岗位外的知识;愿意干活,比如会维修机器,能看出残次品;各方面都要突出一点,做事速度要快,有这些品质的工人,做班组长并不是难事。

然而班组长也是他们的天花版,向上升职到主管非常困难。首先很多工厂的高管,或者甚至社会普遍都有学历歧视,他们会认为至少本科学历才能胜任中高管的工作,而不愿提拔学历偏低的,工人出身的员工。另外,班组长的工作内容和性质反而成为了瓶颈。在噪杂的工厂环境里,严格的产能要求下,班组长必须大声、强硬的交流和传达工作,吵架发火也是常事,时间久了,工厂高管会形成班组长“情绪不好、素质不高”的偏见,而不能够去正视班组长的贡献。又因为班组长的工作整日疲于奔命,对于车间来说不可或缺,而很多工人又不愿意升职,导致工厂不愿意冒险改变车间结构。

乱象丛生,何为成因,何为方法?

在现今的工厂结构下,班组长跳出这样的处境还是很难,他们既是被资本所压榨劳动力的工人,又是执行资本对工人的压榨的管理层。这个岗位在这样的困境下,也滋生出种种乱象,有些工厂中的班组长由资方亲戚担任,并变本加厉地欺压员工;有些班组长和黑中介合作,非法雇佣,并且肆意侵占员工合法权益;职场霸凌、语言暴力、性骚扰等事件也有发生。然而,为了最大化利润并减少成本,这些行为也被工厂所纵容。

在这一篇打工的日记(原账户已注销)中,小梅在进公司后尽管竭尽全力,但是因为物料的残次没有完成产能被组长辱骂,在几次尝试据理力争之后,反而被组长和管理层踢皮球和针对,最终只得选择妥协。

与此同时,她发现身边几个室友都被工厂以下套的方式扣钱、被无理由挑刺、辱骂,最后无奈被组长逼得离开,心灰意冷,赔偿、工资甚至都无力去争取。而小梅打探之后,有组长和她说公司想在淡季裁员,威胁他们“你不治理员工我就治理你”,而产能的目标早已被领导调高了几倍,组长向她坦言“一年总有一两次,想在这干活忍忍就过去了”。最终小梅只得叹气:

“还是金钱惹的祸,而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呢?”

透过这些个人案例,体现的是班组长这个岗位面对的的结构性困境。对于资本方来说,这个岗位能够帮助以低成本保证了高效的生产,同时转嫁压力、巩固控制,在账面和深层次结构上都给自己添砖加瓦。劳资双方的冲突于是出现在了工人和班组长之间,也就是成为了工人群体之间的内斗。班组长需充当“中间层压力垫”,承受更上级的压力,向下则常常损害工人利益而保护自己,实则都是工人阶级收到资本方压榨的体现。

从许多班组长的发言和自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尽管他们往往代表管理层、执行来自上级的生产压力,但他们自己其实也并不情愿长期扮演这种“压迫者”的角色。繁重的任务和高压的环境,同样让他们感到身心疲惫,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岗位职责。

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去指责班组长“没有良心”或者“站在工人对立面”,而是要看清这背后更深层的结构性问题——为什么当前的管理机制,把原本来自一线的工人,推成了基层压迫的执行者?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想一种新的可能性:在当前的生产体制下,班组长除了传达压力、完成任务,还能扮演怎样的角色?

眼下我们看到的班组长,大多是作为企业在一线的代表,对产量、纪律、考核负责,很少有人去思考他们是否也能承担起对工人的责任。其实,即使是在严格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下,基层工人依然可以通过团结协作、集体行动,要求班组长更多地倾听工人声音、回应一线需求,逐步扮演起“工人代表”的角色。

事实上,在一些企业,尤其是发生群体性劳资冲突的时候,班组长往往会成为工人队伍中的骨干。他们熟悉生产流程,具备技术能力和协调经验,更了解一线工人的诉求和压力。如果得到足够的支持,他们完全有可能从“上传下达”的角色中跳脱出来,转而代表工人公开反映问题、争取权益。

因此,我们既不必把希望寄托在“能不能遇到一个好班组长”上,也不该只是一味地抱怨、回避“坏班组长”。更重要的是,要主动推动他们承担起应有的责任,让他们知道,来自工人的认同和支持,同样是一种力量。毕竟,在任何一个车间或产线,工人的数量都远远超过管理人员,只要力量凝聚起来,就有机会改变这套失衡的管理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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