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稿:基层劳动监察的日常
某个下午,劳动监察的大厅内挤满了来申诉的工人,他们中有些人白发苍苍,大多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寥寥几个窗口中,同事们正在向工人询问案情并做笔录。不时有案件被正式录入,也有工人因为无法申诉而失望离开。这是我作为劳动监察员的日常。
通常,第一次来的工人会小心翼翼的问:“要工钱是到这里来吗?” 在看到我和同事点头后,他们便讲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常常因为叙述的过于细致而被我和同事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一句的问题:“你是在哪里干的活?”“什么时候干的活?”“欠了你多少钱?” 相较于个别情绪激动的工人,大多数工人怀揣着平淡的语气,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本身也没有抱太大希望的缘故。而由于是第一次来,他们也并不会带着齐全的文件材料,于是正式立案只能等到下次有空来。家住市区的工人尚能接受,而对于其他的工人来说则又是一笔开销。
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木工班组,在复印身份证件的时候注意到一个90后的年轻人。工地上的年轻人不常见,出于礼貌我没有询问原因,不过很快得知排在他后面等待一起做笔录的一位70后的老工人是他的父亲。这起案件很大,牵扯的工人也不止这一个班组,工人们也不是第一次来。由于提前的告知,他们的资料准备的很充分,笔录也很快的做完了。临走前,老工人笑着问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等到处理结果,我告诉他按照规定我们需要60个工作日来处理,但其实我并不确定能很快的处理完。这段时间工作的阻力越来越大,同事纷纷请假或离职,剩下的人员也都在超负荷工作。
看着他们边聊天边走出大门的背影,我不禁开始思考起这份工作的意义。工作三年来,这样的场景每日都在重复。以下是我在一个西南省份城市担任劳动监察成员的日常笔记与思考,希望可以为理解现在基层劳动监察状况提供一些材料。
我所在的市级劳动监察支队主要负责市辖区内的大型项目,尤其以房地产开发为主。当地行政区划分为县、区、市三级,每一级都有自己的劳动监察机构,且职能互不重叠。例如,市级不能处理县级或区级辖区内的事件,属地原则明确了责任划分,主要看公司在哪里登记。然而,现实情况并非总能严格按照辖区运行,特别是工人并不总了解这些划分,往往辗转于多个部门之间。见到来申诉的工人时,我们都会优先询问工人在哪里工作,如果地点在下辖县,那我们只好将其推介至县级的劳动监察队。
我们除了处理线下直接投诉外,其它还有两种投诉渠道:电话投诉和线上投诉。电话投诉大多由便民热线转接,线上投诉则通过网络平台形成工单发给支队处理。然而,无论是电话还是线上投诉,在劳动监察以外它都只能起到咨询和记录作用,最后所有的案件还是要线下来到劳动监察支队进行处理。
也就是说,真正解决问题,工人必须带齐材料到现场进行笔录和立案。
材料缺失:讨薪的第一道关卡
“材料齐全才能立案。”这是窗口工作人员最常对工人说的一句话。但实际上,材料缺失是劳动纠纷中的普遍难题。
理想情况下,工人需要提供劳动合同、工资表、考勤记录、结算单或欠条等证据。然而,这些文件对许多普通工人来说并不容易获取。在我的经验中,几乎没有工人手持劳动合同,因为合同要么不存在,要么由资方掌控。即便是工资表和欠条,也需要经过老板签字才能作为申诉的有效证据。工人往往只能靠协商获取欠条,然而不少老板以各种理由推诿。最终,工人只能选择报警,期望警方协助出具书面证明。因为劳动监察部门没有权力去强制要求资方交出材料,只能依赖工人的主动提供。
即使材料齐全,案件处理仍需30至60个工作日。对于跨越多年的旧案子,这个周期可能会更长。讨薪过程中,外地工人维权的艰难尤为突出。他们从家乡奔赴工地,再往返于市区与区县之间,仅为提交材料或跟进案件。这些过程让其付出大量金钱时间在道路奔波中。一次,一位广西工人打来电话,语气愤怒,质问案件为何迟迟没有结果。当我解释当前的进度时,他仅留下愤懑的咒骂,挂断了电话。这些经历让我愈发感到,这套制度设计对于流动于各地的建筑工人并不友好。
无法解决的案例
在我眼中,劳动监察的同事都很认真、努力地处理每一起欠薪案件。但现实中,还是有许多案子是我们无法处理的。即使材料齐全,即使工人占理,现实中还有很多其他障碍。
一方面,问题来自于公司。如果承包单位做的项目来自某些本身就陷入财务困境的公司,那劳动监察也无可奈何,只能拒绝工人的申诉。例如恒大底下的项目、甚至某些建筑行业央企。而在一些比较恶劣的情况中,老板直接跑路,工人找不到老板,那就算有欠薪证据,我们也无法协助。
另一方面,也跟工人的情况有关。我也遇到过超过退休年龄的建筑工人,但是在劳动监察的逻辑中,退休工人无法建立劳动关系,也不属于“欠薪”问题的范畴,这种状况,我们也只能无奈地拒绝他。
此外,我们目前主要处理欠薪问题,对于其他类型的劳动争议。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转介到相关其他单位——劳动仲裁、法院、工伤鉴定科等等。说实话,我们能处理的劳动争议其实远比不能处理的要少。
缺资源、缺人力、缺权力
我所在的市级劳动监察支队连同正式工作人员总共不到5名。平时还得依赖数量不稳定的见习生才能辅助处理每日大量投诉与案件。繁重的工作量表现在每一位同事的身上,放弃午休持续工作是常态。在春节这样的投诉高峰期,除了办公室以外,劳动监察大厅内里里外外塞满了人。因为案件实在过多,无法处理,在春节时受理的案件到了三、四月份,如果投诉人没有再继续跟进追问,那我们也只能默认他自己已经解决了。
近年来,行政执法改革将市级劳动监察职能下放至区县,名义上是让执法回到基层。但这一调整并未缓解根本问题,反而让基层负担更重。有限的人力和资源无法匹配新增的职能。市级监察员的降级或岗位变动也让办公室弥漫着消极情绪。队长无奈地说:“问题还是那些——人手不足,资源不够。只是换了个层级去承担。” 最近队里负责处理网上工单的同事也很崩溃,因为工作量实在太大,已经快把他累垮了。
除了资源、人力,劳动监察本身也缺乏有效的执法手段。如果在我们要求后,企业仍然没有处理欠薪问题,那么劳动监察部门能做的事情只有三个:扣分——扣信用中国的分,会影响企业之后的借贷等行为;下整改函——警告级别更高的指令;三是以拒不支付农民工工资为由,将案件转交公安机关,事情会被定性为刑事案件。就我的观察而言,第三种是最有效的,不过有时公安机关也会以材料整理的不充分之类的理由来回推几次才处理,中间也会耽搁不少时间。例如,我的一位资深同事就在处理一个欠薪案,走到了转交公安机关这一步。但因为缺乏材料,距离工人投诉已经过去了超过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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